刑侦夜话Ⅱ:蛇吞象(上)
1
云中市直通海东市的国道上,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在高速上行驶。驾驶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看上去消瘦而憔悴,似乎很久没有睡过安稳的囫囵觉了,眼底一片乌青。
他边注视着前方的小轿车,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屏幕亮起时跳出一张三人合照。照片中,小伙子搂着母亲站在左边笑得没心没肺,右边是个样貌清秀的姑娘。
“妈……夏天……”小伙子用指肚摩擦着人脸位置,良久深深叹了口气。
紧接着,他从副驾驶的座位下拎起一瓶白酒,咬牙灌了几大口下肚,继而打开窗户把剩下的半瓶酒扔出去。
前方小轿车内,柴云翔正惴惴不安地握着方向盘,时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闭目养神的父亲。
副驾驶座上静放着一个古香古色,价值不菲的雕花木盒。柴云翔舔了舔嘴唇,忍不住单手把盒子推开,垂涎地看着盒中玲珑通透的玉佩。
此时,身后的大卡车倏然提速,变成和小轿车并排而行,继而车身一个歪斜,朝小车挤压过去……
半个月后。
海东市最奢华的KTV外,精心打扮过的艾笙踩着高跟鞋挎着小包,信步走进大堂。艾笙看了看表,此时是晚上九点整,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。
她忙向服务生问清C21房的位置,脚下生风直奔走廊的最末端。路过洗手间时,正巧有人低着头从里面出来,和不曾防备的艾笙撞了满怀。
“对不起……你……”女人盯着艾笙,脸上一怔,眼神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,激动道,“小艾?”
“夏天!”艾笙一把抱住长发女人,兴奋道,“好久不见,你变了不少啊!”
宋夏天是艾笙的高中舍友,关系很是亲密。不同于少时总翘课闯祸,染着花花绿绿头发的小太妹,成年后的宋夏天看起来干净清爽,化着得体的淡妆,俨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。
“你倒是一点儿没变,连短发都没留起来。”宋夏天上下打量艾笙,掩饰不住地开心,挽着她的手臂往前走,“多亏班长组织了今天的同学聚会,不然大家都联系不上了。”
是的,今天艾笙就是来参加她的高中同学聚会,可惜被一件小案子给耽误了,这才晚到了半小时。
二人推门进去,包厢里坐满了人。音乐震耳欲聋,镭射灯疯狂地闪烁,气氛简直嗨到了极点。坐在门口的人看到艾笙,立刻哄闹起来。
艾笙自罚三杯啤酒,又挨个儿打了招呼这才在宋夏天身边坐定。环境过于嘈杂,她只好贴近宋夏天耳边大喊道:“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?”
宋夏天笑容逐渐凝固,继而低下头,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:“其实……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找你。小艾,听说你毕业当了刑警,能不能帮我个忙?”
宋夏天告诉艾笙,她原本有个交往了三年开卡车拉货的男朋友,俩人感情稳定已经奔着结婚去了。谁知道半个月前男方出车祸去世,还酒驾撞死了人。
宋夏天扭头拭去眼泪道:“庄彦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,从没酒驾过。而且庄彦死后,他母亲收到了一笔巨额的保险赔偿。”
俩人在一起三年,宋夏天知道庄彦从没买过任何保险,也不屑于去买这种东西。更让她内心感到不安的是,过去百般迁就的男友,在出事前曾跟她没由来地大吵了一架,并且轻易就提出了分手。
种种反常的迹象都让她觉得不对劲,正好赶上同学聚会,就想到了当刑警的艾笙。
宋夏天情绪低落道:“小艾,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”
KTV的音乐吵得人头疼,艾笙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说话声被飙高音的同学给遮盖住了。她只好凑到宋夏天耳边,高声道:“这里太吵了!明天约个咖啡店,见面详细说!”
聚会确实不适合谈这些,宋夏天想到了过世男友无心再待下去,匆忙跟艾笙约好,便先一步离开了。
KTV外面是条繁华的大马路,但直通宋夏天家的公交却在临街。绕路起码需要十分钟,而穿胡同过去就减少了一半的路程。
宋夏天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犹豫了几秒,低头走进那条阴暗的小胡同。乍一进去两旁还是高层建筑,越往后走就变成了低矮的平房,路灯也随之变少,胡同里显得阴暗狭窄。
走了约莫两分钟,宋夏天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。她下意识回头去看,却一个人也没有。
难道是自己幻听了?她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,路过一条小巷的岔路口后,倏然一只手从后面捂住宋夏天的嘴!
她下意识挣扎,却被另一只大手拦腰往后拖去。眨眼的工夫,人就消失在身后的小巷中。
2
翌日,艾笙跟队里请好假后,就直奔昨天和宋夏天约好的咖啡厅。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,然而左等右等二十分钟过去了,依旧没有宋夏天的人影。更奇怪的是,后者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。
艾笙叹了口气,正准备起身离开,手机倏然响了起来。
“夏天,你到哪儿了?”艾笙立刻接起电话,甚至没来得及看号码。
“是我。”陈海峰沉稳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,“你那边儿完事了吗?有个命案现场需要跑一下。”
“哦……”艾笙看了眼表估计宋夏天是不会来了,只能找机会再约,便道,“在哪儿?我直接过去。”
陈海峰报出地址,艾笙出门叫了辆滴滴,直奔案发现场。然而越靠近目的地,艾笙就越觉得这地方熟悉。
直到车停在小区门口,她才恍然回忆起来,这可不就是宋夏天住的地方吗。虽然不知道几年过去,她有没有搬家,但刑警的直觉让艾笙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
她一路跑到发生命案的单元门前,一只手从身后拍了拍艾笙肩膀,她立刻转身,只见陈海峰蹙眉道:“怎么跑得满头大汗?”
艾笙急声道:“知道死者叫什么吗?”
陈海峰莫名道:“听说叫什么夏天。”
艾笙呼吸一窒,真的是宋夏天!昨天还好好的人,怎么就没了呢?!她顾不上和陈海峰解释,按照记忆爬上了三层。
左手边的屋子房门大敞,有穿制服的取证科人员在忙碌。艾笙喘息着走进去,只见昨天还和她聊天拥抱的人,此刻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,仰面躺在地板上,胸口的位置插着一把刀。
陈海峰紧跟而来,方才看艾笙的反应就猜到了一些。此时再看她紧盯着尸体不动,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——艾笙和被害人是认识的。
罗鸣直接从市局来,比二人早到一步,已经完成了现场尸检。跟着梁栋从卧室走出来,见陈海峰也到了,把结果又说了一遍:“被害人心脏中刀,当场毙命,死亡时间大概是昨晚十一点左右。”
梁栋道:“凶手很谨慎,没有留下任何线索,包括指纹和鞋印。”
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,疑似入室抢劫。奇怪的是,一些贵重物品和现金却没有丢失。很可能是当时宋夏天碰巧回家,撞见了凶手,凶手惊慌间杀完人就跑了。
但是从凶手一刀毙命的干脆和谨慎来看,心理素质很强。人都杀了,没理由不拿钱。所以还有一种可能,凶手原本就是来找东西的。这样东西对凶手而言,比贵重物品和钱都重要。
艾笙已经冷静了下来,深吸口气道:“其实,我昨晚见过宋夏天。”
她把高中同学聚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,还有宋夏天昨晚拜托自己调查的,男友车祸死亡的疑点。艾笙情绪有些低落,蹙眉道:“我不知道夏天的死,和那件事有没有关联。谨慎起见,还是调查一下比较好。”
众人没想到艾笙能说出这番话,但目前警方也没有凶手的线索,换个方向调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。梁栋当即决定让陈海峰和艾笙负责此事,而宋夏天的尸体就先运回警局,等着她的家属来认领遗体。
庄彦是半月前出的事,时间相隔不久,调查起来也很方便。很快,陈海峰就拿到了一份资料。
“小艾,如果宋夏天跟你说的都是事实,这件事恐怕真有蹊跷。”陈海峰看完卷宗,神色有些复杂。
庄彦确实是酒驾出的事故,当时他驾驶的大卡车从侧面撞向轿车。由于载满了货物,车辆分量不轻,两辆车直接冲下了护栏,滚下斜坡。
除了当场死亡的庄彦,还有小轿车后排的乘客。这人有些来历,是海东市有名的富商,年近五十的大老板柴志和。唯独轿车司机,柴志和的儿子柴云翔逃过一劫,从死神手里捡回条命。
从现场的车痕和监控录像判断,大卡车当时完全没有刹车的迹象,加速超车再到撞车简直是一气呵成。如果不是庄彦喝了酒,这根本就是一起故意杀人案。没有减速,没有犹豫,就像事先已经下定决心要同归于尽了。
再说离开市区的第一个休息站,通常都有查酒驾的交警守着,庄严是不敢事先喝了酒再出发的。而从邻市出发到海东市全程不过三个多小时,庄彦好好的在中途喝什么酒,此时细想,这完全不符合常理。
艾笙道:“可庄彦和柴志和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,就算他为了保险赔偿金故意寻死,也犯不上拉别人陪葬吧?”
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摇头道:“可能是我太敏感了。这样吧,接下来咱们去趟保险公司。”
3
昨晚宋夏天没来得及说是哪家保险公司赔的钱,故而陈海峰二人特地去了趟庄彦家。
开门的人是庄彦的母亲,明明只有五十出头的年纪,看上去却老了不止十岁。稀疏的头发中掺杂了大量银丝,两颊深深凹陷,气色看上去也不太好。
艾笙说明了来意,庄母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拿出存折,数字后面跟了一大串零,竟有上百万之多。
“幸好有这笔钱,不然我也就跟着儿子去了。”庄母叹了口气,眼角有些湿润。原来她在一个月前被诊断出了白血病,家里全部积蓄加起来也不够吃药治疗的。庄彦又出了车祸,当时她都想放弃治疗陪着儿子去了。
“阿姨,庄彦买保险这事儿,之前跟您提过吗?”艾笙问道。
庄彦的母亲摇了摇头,儿子很有主意,一般都是她有事儿找儿子商量。再说这钱,保险公司给了她就拿着看病,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。
眼看从庄母这里是再问不出什么了,得知理赔的是仁安保险公司后,二人离开了庄彦家。
“这笔钱对于庄彦的母亲来说真的很及时。”陈海峰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,艾笙没接话,从心里讲,她不希望宋夏天的男朋友有问题。
仁安保险是海东市本土的公司,名气不算大,但也有不少当地人买。陈海峰看着公司总部的大楼,说是大楼其实也不过四层而已,门口站着一个吊儿郎当的保安,并没有十分阔气。
接待警方的是个小职员,倒是很配合地调出了庄彦的档案:“这个人我记得,刚买完保险就出车祸了,赔了一百多万呢。所以说,多买几份保险真的没坏处……”
陈海峰自动屏蔽了他敬业的推销,接过档案看了看。果然,庄彦这个保险是24小时生效的,而投保日期就在他出车祸的前一天。
“投保人是……”艾笙纤细的手指在纸面上滑动,继而停在签名上,蹙眉道,“何新?竟然不是庄彦自己买的!”
这人又是谁?
二人带着一肚子疑惑,把何新的身份证号抄下来,请市局的同事去调查。很快,何新的照片、住址就发到了陈海峰手机上。
这期间,艾笙给庄母打去电话,本想着碰碰运气,岂料她还真知道何新这个人。
“何新和庄彦是发小,俩人一直有来往,关系也不错。”艾笙挂断电话,表情困惑道,“何新是提前知道庄彦要出事,还是庄彦知道自己要出事,所以让何新帮他买了保险?”
如果是前者,庄彦跟柴志和的死,何新也脱不了干系。
何新家住在一片老旧的住宅区,在海东市算是经济最后落,也是最乱的城区。二人踩着坑坑洼洼的小路,找到那处不打眼的平房。
此时已是下班时间,陈海峰敲了半天门依旧无人应答,看样子是没人在家。
“别敲了别敲了,吵死了!”隔壁房门被推开,穿着松垮睡裙的大妈探出头看了看,道,“何新那小子好些天没见了。”
陈海峰示意艾笙往后退,正欲抬脚踹门,却倏然发现他们敲过门后,挂锁竟然被震得错开了一点儿,没锁上!
艾笙抢先摘下锁头,推门进去,十来平米一眼尽收的屋子虽然没人在,却被翻得乱七八糟。抽屉打开,床垫移位,地上堆满了东西。
“哎哟,遭贼了啊这是。”大妈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,嘟囔道,“你们报不报警啊,不报我报了。”
“我们就是警察。”艾笙把证件亮出来,打发走了大妈,朝陈海峰道:“何新家和宋夏天家都进了贼,而这俩人都跟庄彦有关系。”
如此看来,杀宋夏天的凶手,跟进了何新家的贼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大。凶手到底在找什么东西?这件东西到底在消失的何新手里,还是在宋夏天家,已经被凶手拿走了?
二人把何新家仔细搜查了一番,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,唯独压在枕头下的两本新书引起了陈海峰的注意。
“玉器鉴赏?历朝文物图鉴?”艾笙凑过来看了看,挑眉道,“何新竟然对这些感兴趣。”
这间简陋狭小的屋子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地位并不高,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书籍笔记。普通人尚且不会关注的知识,何新怎么会突然买来研究?
陈海峰二人回到市局,把调查结果汇报给梁栋。后者吸溜着热茶,眯起眼道:“我们把这个何新又深入调查了一下,小混混,吸毒,进过派出所,至今在社会上混饭吃。”
如此看来何新的警惕性应该比宋夏天更高一些,后者已经被杀了,何新至今下落不明。既然没有尸体,有可能人已经提前跑路了。
“警方一时半会儿没有凶手的头绪,我建议目前调查重点还是放在何新身上,他既然要跑路,肯定是知道了某些不得了的事,或者手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。”梁栋总结道。
4
何新这个人,无父无母,甚至连固定的女朋友都没有。警方找他有些无从下手,海东市虽然不大,但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人就好比大海捞针了。
梁栋一边布置下去,一边联系缉毒队动用了暗线。何新毒瘾上来,可以不吃饭,但不可能不买“粮”。
而陈海峰则带着艾笙去了交通队,庄彦出车祸那天正巧被不远处的摄像头给拍下来了,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被他们忽略的线索。
“就是这两辆,前面是柴志和跟他儿子,后面是庄彦的卡车。”艾笙指着画面中一前一后出现的两辆车。
卡车开始行驶得很平稳,几十秒后突然开始提速撞向轿车,继而一同冲出护栏翻下斜坡。
“事后我们查了卡车的零件,没有任何问题。”交通队的警员不解道,“庄彦就是酒驾出的事,你们刑侦队为什么要查他?”
艾笙分析道:“就算是酒驾,至少即将撞车时会有个应激反应,车轮偏转或急踩刹车之类的。但庄彦什么都没做,这就很反常。”
说话间画面又过去了一分钟,陈海峰始终盯着电脑屏幕,此时突然出声道:“这辆车是怎么回事?”
原来庄彦撞车后没多久,后方又驶来辆小轿车。车主在事故现场停下后,翻过了护栏,朝柴志和的车跑去。
他似乎是想去救人,甚至半个身子探进了驾驶室内,只是没过多久就退了出来,大概是被车内的惨况吓到了。这人朝大卡车走了几步,又顿住,继而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回到了公路上。
“从时间上看,当时我们接到的报案电话就是他拨打的。”交通队的警员道,“可能是不想惹事,打完电话没多久就开车走了。”
警员说着就要把视频往后推,被陈海峰一把按住。后者的脸色竟十分凝重,急声道:“把监控往前倒……对,就是这里!”
画面定格在男人面朝监控时,虽然有些模糊,但勉强能看出五官。艾笙震惊地张了张嘴,诧异道:“他,他是何新!”
何新怎么会出现在事故现场?凑巧一说实在有些难以让人信服,倒不如说是他一路尾随着庄彦。
但这俩人不是发小吗?庄彦出了车祸,何新不去救好友,反而先去查看陌生人。而后仅仅只是报个警就离开了,从头到尾没管过庄彦死活。
还是说……他早就知道庄彦死定了,停车只是为了检查柴志和父子死没死透。
“能不能把他钻进小轿车的画面放大,看得更清晰些?”陈海峰问道。
警员敲击几下键盘做了放大处理,众人都不错眼珠地死盯着屏幕,终于看出了一点儿端倪。何新从驾驶室钻出来时,右手把什么东西揣进了裤兜里。
监控在公路上,间隔实在太远,想看清楚何新塞了什么,以目前的技术是不可能达到了。
艾笙思来想去,突然灵光一闪,挑眉道:“海峰,你说何新拿走的东西,会不会就是凶手要找的东西?”
陈海峰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,何新为了得到这件东西,指使庄彦撞死了柴志和。而庄彦为了得到保险赔偿金给母亲看病,才以命换钱,搞出了这起事故。
目前来看,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,但还有很多说不通的疑点。
柴志和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,让他把命搭了进去;何新一个普通的吸毒小混混,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;他们跟杀宋夏天的凶手之间,又牵扯了什么联系?
“何新拿走的东西,是破案的关键。”陈海峰蹙眉,所有人都想得到它。
作为这场事故唯一的幸存者,看来,必须要到柴云翔家走一趟了,或许他知道些隐情。
5
柴云翔的身份有些特殊,他是富商柴志和的私生子。柴志和今年五十多岁,早年丧妻,除了大儿子柴文彬外,就是和情妇所生的二儿子——柴云翔。
柴文彬倒是很争气,是凭真本事留学归国的硕士,听说已经开始接触家里的产业。但这柴云翔却走了另一个极端,仗着自己老爸有钱,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。
车祸后他虽然捡回条命但也伤得不轻,在医院躺了半个月,几天前才被他那个小三妈妈接回家养着。
陈海峰走进卧室的时候,柴云翔虽然在床上病恹恹地躺着,却仍然没忘了和照顾他的小保姆调情。这般做派让艾笙打心底反感,忍不住冷哼一声,小声嘀咕道:“这哪像是死了爹的。”
柴云翔被突然闯进来的二人吓了一跳,赶紧把自己的咸猪手缩回来,恼羞成怒道:“谁啊你们?滚出去!”
艾笙没好气地掏出证件道:“市局刑侦队,我们来是请你协助调查。”
柴云翔脸色一变,刚想说话,楼道里突然传出一阵喧闹。柴云翔的母亲惊慌地跑进来,看着儿子张了张嘴,又意识到还有警方的人在,不由涨红了脸色。
“外面发生什么了?”陈海峰问道。
柴云翔的母亲犹豫了一下,咬牙道:“我儿子欠了些钱,追债的找上门了,警察同志你们可得管管啊!”
陈海峰闻言苦笑,他们是来查案的,没想到还要帮姓柴的擦屁股。打发走外面那些扬言要泼油漆,打断腿的小混混,陈海峰黑着脸走回来,冷声道:“看来柴先生欠了不少钱啊,追债的人可要你还五百万呢。”
得知找上自己的是警方后柴云翔老实了不少,五官纠结在一起,唯唯诺诺道:“一时手痒去了趟澳门……今天谢谢两位警官。”
“免了。”陈海峰懒得跟柴云翔这种人打交道,公事公办道,“半个月前,你跟你父亲在回海东市的途中出了车祸,柴先生,你们当时为什么去邻市?”
柴云翔脸色一变,嗫嚅道:“去谈笔生意。”
柴志和如果带着大儿子去谈生意还说得过去,带这么个不思上进的就不太科学了,且看柴云翔的样子明显没有说实话。
陈海峰板着脸,居高临下地俯视躺在床上的柴云翔,吓唬道:“柴先生,我们现在怀疑车祸不是意外,而是有人要害你们。如果你不配合调查,等警方查到了什么,你恐怕就麻烦了。”
柴云翔喉结滑动,喘息加重,半晌认命道:“我说……”
原来他所谓的生意,是关于文物的。众所周知,邻市最出名的就是赌石,实则还有些见不得光的文物生意。柴志和带着二儿子去的就是地下拍卖行,这里面不免有些来路不正的收藏品。
根据柴云翔交代,柴志和向来喜欢收藏这些,这些年下来也投入了不少钱。车祸前他们买回来的是件清朝的玉枕,少说也值个五十来万。柴志和去世后,玉枕就被警方当成遗物,送到了大儿子柴文彬手里。
“除了玉枕之外,车里还有没有其他贵重东西?”陈海峰问道。
柴云翔摇头道:“没了。”
艾笙把车祸现场的视频放给柴云翔,暂停在何新拉开副驾驶门查看的画面:“当时你是不是清醒的状态,认不认得这个人?”
说着又调出了何新的照片,柴云翔浑身一哆嗦,似乎是想到了车祸的惨状,脸色煞白道:“不认识,我醒来就在医院了。警官,你们问的这些跟我爸的死有什么关系?”
陈海峰观察了柴云翔一会儿,后者被他看得额头冒汗,陈海峰才道:“现在还不确定,查到什么会通知你的。”
二人离开柴云翔家,艾笙和陈海峰并肩而行,低声道:“看出什么了吗?”
陈海峰走到车边,自然而然地帮艾笙拉开门,后者坐进去后他单手撑在车门上,微微弯下身道:“不好说,何新拿走的东西不大,一只手就握得过来。如果柴志和故意藏起来,柴云翔不一定知道。”
唯一的收获就是柴志和喜欢收集文物,而何新枕头下面又压着两本这方面的书籍,二者之间或许有什么联系。
通过刚才的接触,陈海峰总觉得柴云翔有些问题,他所说的每一件事警方还要再去证实。而且柴志和不止一个儿子,柴文彬那里也要走一趟。如果柴志和得罪了什么人,或者掌握了什么东西,他或许知道得更清楚些。
6
柴家别墅在海东市的富人区内,此时已是傍晚时分,陈海峰提前联系过柴文彬,后者正打算出门,便约好了在家中见面。
保姆打开门把二人请进来,柴文彬垂手站在玄关处,朝陈海峰点头道:“警官,辛苦你们为了家父的事跑一趟。”
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,和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相比,柴文彬人如其名,稳重老成,举手投足间都是礼数。换了谁也会更喜欢大儿子,艾笙甚至有些想不通柴志和为什么要带柴云翔去邻市。
柴家内部装潢豪华,家具大多采用了贵重的木料,放眼望去古香古色。架子上摆放着不少瓷器文玩,价值不菲,看来柴志和生前确实很喜欢收藏这些东西。
陈海峰满脑子都是案子,没空和柴文彬说客气话,直言道:“警方现在查出你父亲车祸一案存在疑点,需要你协助调查。”
柴文彬面色一僵,瞥了眼保姆道:“去端两杯热茶到客厅。”
继而领着陈海峰二人在沙发上坐下,蹙眉道:“警官,刚才你说的疑点是什么意思?”
陈海峰把何新在车祸现场,从柴志和车内拿走某物的事说了。其余跟命案有关的线索只捎带一提,毕竟目前皆是猜测,没有证据能证明庄彦是故意撞死柴志和的。
“柴先生,你父亲当日从邻市回来,有没有向你提起车内带了什么重要的物品?”陈海峰问道。
“抱歉,我不清楚。”柴文彬摇了摇头道,“既然我父亲带了那小子去,你们应该问他。”
柴文彬甚至不知道父亲前一天为什么要去邻市,柴志和当家当惯了,做事之前很少会找儿子商量。只是听他的语气,似乎并不怎么待见柴云翔。不过后者是私生子,两兄弟关系不和也在所难免。
“那你父亲有没有什么仇家?”艾笙随口一问,看柴文彬毫不知情的样子,也没抱太大希望。
“我父亲是正经商人。”柴文彬看上去极其震惊,勉强维持着风度,正色道,“有矛盾也是企业之间的良性竞争,一定是你们弄错了。”
陈海峰不欲与其争论,起身道:“既然柴先生什么都不知道,那我们就不打扰了。如果你事后想起了什么,可以跟警方联络。”
从柴家出来,艾笙泄气道:“这条线也断了啊。”
“不对,柴文彬有问题。”陈海峰面色严肃道。
自己的父亲被人撞死了,警方找上门来告知事情有问题,柴文彬一问三不知,不张罗着好好调查也就算了,甚至连详细询问一下都没有。似乎只想着快点儿打发警察走,和这件事划清界限。
二人正说着,柴家对面的别墅走出来一位衣着朴素,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,看样貌像是房主雇来的保姆。
陈海峰心下一动,走上前亮出证件道:“我们是市局的刑警,您住这里多久了?”
中年妇女吓了一跳,不知道警察怎么会找上自己。艾笙忙解释说他们要调查的是柴家,并问她对邻居了解多少。
“哎哟,这你们就问对人了,我在这家当保姆都十多年了。”妇女眼神发亮,神神秘秘地瞥了眼柴文彬家大门,低声道,“半个月前死的那位,可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保姆告诉陈海峰二人,柴文彬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,柴志和去世前,柴文彬甚至不怎么回这个家。说起来,父子俩闹僵还是因为柴文彬的母亲。女主人原本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,嫁给柴志和后也幸福过几年。
后来柴志和在外面养了小三,情妇抱着私生子找上门后,女主人就疯了。加上柴志和袒护情妇,逼得正妻吞安眠药自杀,大儿子成了没妈的孩子。
因为这件事,柴文彬恨透了他父亲。柴志和大概也觉得亏欠大儿子,一直没有再婚,这么多年情妇和私生子就被他养在外面。
“出事的前一天晚上,我出来倒垃圾还听见他们吵架了呢。”保姆歪着头回忆了片刻,啧声道,“柴先生追出来骂他大儿子,好像提到了公司股份什么的。”
关于股份这点,警方在了解柴志和时已经调查过他的公司。事发前不久,柴志和给了二儿子百分之十的股份。
二人谢过保姆,驱车离开,看来柴家父子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复杂。柴文彬对父亲和弟弟的恨是不言而喻的,而这场车祸最大的得益方就是他。
“会不会是柴文彬指使的何新,事后又要杀人灭口?”艾笙质疑道。
“我们今天就算是打草惊蛇了,柴文彬如果真有问题,一定会有所动作。”陈海峰向梁栋汇报了一下进展,让队里调人过来暗中监视。
7
果然到了晚上八点多,负责监视柴文彬的警员汇报说,他乔装打扮一番开了辆低调的车出门。警方的人跟上去后,发现柴文彬竟是去夜总会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外地人。
偷拍的照片被传了回来,阴暗的环境下人脸有些模糊。梁栋立刻找人做了处理,抓紧调查柴文彬偷偷去见的人是何身份。
陈海峰和艾笙则先行一步赶到夜总会,以防出现变故让人给跑了。
这一调查,还真查出了问题。此人叫刘铭,道上的外号叫大刘,邻市人。早些年因倒卖文物蹲过监狱。出来后贼心不改,继续做起了老行当,可惜买卖做得小而谨慎,警方一直没抓到他的把柄。
邻市、文物,又和这两个字眼相关,就好像在完成一张拼图时总看到同一种元素,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。
柴文彬去见文物贩子,其目的肯定不是单纯的联络感情,想必其中存在着某些交易。只是不知道他是要买,还是要卖呢?
SUGAR这个夜总会,在海东市很有名气,年轻人大多喜欢结伴来这里消磨时间。柴文彬选了一个角落里的卡座,买了酒水,要求服务生不要再来打扰他们。
服务生一边赔着笑点头,一边腹诽这人看上去有钱又有颜,怎么身边带着个胡子拉碴,土里土气的家伙。
大刘搓了搓手,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靠近柴文彬,谄媚道:“柴少,劳您破费了,这顿不便宜吧。”
柴文彬给自己倒了杯酒,矜持地笑道:“按理说,咱们应该找个安静的环境谈。但今天警察因为家父的事找过我,因此我觉得在这种混乱的地方更不显眼。”
大刘闻言一惊,心里暗骂这姓柴的果然中看不中用,风口浪尖上还敢蹦跶,早说警察的事儿他根本不会来。
但事已至此,想撤也晚了,只好硬着头皮道:“还是柴少想得周到。您父亲的事儿很遗憾,但他生前收藏的那些土货,柴少真的想全部出手吗?”
所谓土货,就是那些从地底挖出来的死人东西。价值不菲,没有官方记录在案,盗墓贼挖出来后由二道贩子出面卖给有钱人。
柴文彬叹了口气道:“对,越快越好,警方已经开始怀疑了,我可不想惹祸上身。”
二人正说着,突然夜总会里传出一阵喧闹。柴文彬下意识抬头,就看到以陈海峰为首的几个人正大步朝他们走来。
大刘惯会察言观色,见柴文彬慌了神,顿时感觉不妙。
陈海峰眼瞅着大刘从沙发上跳起来向舞池跑去,厉声喝道:“站住!”
艾笙动作更快,单手撑着沙发靠背,越过隔壁卡座。踩在桌面上一个飞扑把大刘按倒在地,利索地戴上了手铐。
“柴先生。”陈海峰走到柴文彬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看来你要跟我们去市局走一趟了。”
柴文彬活了二十七年,活得清清白白,从没进过警局。此时坐在审讯室内努力维持着镇定,然而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略微苍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。
陈海峰和梁栋对视一眼,这位柴少爷,真不像是干坏事儿的。然而人不可貌相,演技不可斗量,说不准就是个“影帝”。
啪!梁栋把一份资料扔到桌面上,绷着脸冷声道:“刘铭,从牢里放出来的文物贩子,柴先生路子很野啊!”
柴文彬抖了下眼皮道:“我要打电话叫律师。”
梁栋冷笑一声,好像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:“柴先生电影看多了,还是外国的月亮看多了。人家刘铭就比你识相,积极配合警方调查,该招的可都招了。”
倒不是梁栋诈他,刘铭被抓进市局后心知自己案底不干净,一听说这次不是针对他,立刻配合警方争取宽大处理。问一句答三句,知无不言。
“柴志和生前收藏了一批来路不干净的文物,你联系刘铭,就是为了把它们出手。”陈海峰直言道。
柴文彬脸色变了几变,最终认命般叹了口气,垂下眼道:“是……”
柴志和生前有个嗜好,收藏出土和走私的文物。一方面自己赏玩,一方面高价偷渡到国外卖钱。虽不是他的主要营生,但这些年也没少赚。
父亲做的事儿柴文彬是知道的,但他本人并不想碰这些。柴大少爷自认凭借他的智商和手段,公司只会越来越好,犯不上触犯法律惹一身腥。
而柴云翔歪门邪道走惯了,这点倒是对了柴志和的胃口,因此才会带他去地下拍卖行。明知道二儿子是烂泥扶不上墙,也偏心地给了百分之十的股份。
父亲生前柴文彬做不了主,死后才翻身把歌唱。他立刻决定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,再大刀阔斧地干一番事业。
因着文物来路不干净,才跟警方装傻充愣。要知道,一件值钱的文物动辄几十上百万,如此庞大的金钱诱惑下,柴文彬到底选择了铤而走险。
编者注:本文为#器物故事#主题征文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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