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“三天前，我市警方的押送车在返回市局途中，遭遇重大事故，两名罪犯当场死亡，一名刑警重伤昏迷……”

陈海峰阴沉着脸，伸手关上车载广播。天气憋闷难耐，让人心生烦躁。他刚从医院离开，程实还躺在ICU（重症监护室）里没醒，两位老人眼看独子重伤不醒，仿佛天都塌下来了。

气氛有些凝重，艾笙坐在副驾驶上指路，头上缠着的纱布还没有拆下来。

悲剧发生时她也在车内，万幸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擦伤。陈海峰本想让她在家休息，艾笙却坚持要跟着一起调查，“海峰，前面左转就是西河派出所了。”

警方怀疑这并不是一起意外事故，押送车上的毒贩身份特殊，掌握了犯罪团伙的重要信息。对方狗急跳墙，才找了个家徒四壁、无亲无子的司机把毒贩撞死，以至于牵连了负责开车的程实。

由于卡车司机生前的住处属于西河派出所，陈海峰才想着来碰碰运气。派出所嘈杂混乱，听说是凌晨两点半左右抓回来了几个醉酒干架的，现在人醒了纷纷吵着要保释。

期间，一个小警员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道：“抱歉啊，你们要查的那个人没有案底，我们也无能为力。”

陈海峰和艾笙并肩走出派出所，艾笙注意到不远处的电线杆后，站着个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的女生，她神色闪躲，畏首畏尾地打量着他们。

艾笙蹙了蹙眉，直觉告诉她这女孩肯定有问题。艾笙走近，放缓声音问道：“我们是便衣警察，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？需要帮助吗？”

女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，双手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。她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，半晌，终于下定决心般咬牙道：“我……我是来报警的！”

女孩叫叶莱，刚满十七岁，家就住在附近。一番询问后，陈海峰二人才知道叶莱凌晨两点多就躲在这附近了。她始终没能鼓起勇气走进派出所，要不是艾笙主动走过来，恐怕叶莱还会一直犹豫下去。

“你刚才说要报警……”艾笙打量叶莱，能让女孩犹豫这么久的，一定跟她自身相关。

叶莱五官纠结，喉咙滑动，似乎不想让其他人听到，又怕自己会反悔似的，低声而急促地道：“我母亲窝藏了一个杀人犯！”

二人闻言一怔，艾笙以为自己听错了，瞪大眼睛道：“谁？”

“我母亲……”

话既然开了头，接下来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。叶莱叹了口气，虚脱般地靠在电线杆上，一五一十地向二人坦白。

她是个从小野到大的疯丫头，在饿不死也吃不饱的生活中麻木度日。幼年丧父，母亲在外人眼里是个不检点的女人，总和别的男人拉扯不清。叶莱长这么大，印象中没有享受过那种所谓母爱的东西，有的只是被人戳脊梁骨的羞耻和愤恨。

就在不久前，母亲孙晓英突然领回来一个叫东东的年轻男孩，看上去也就比叶莱大个三四岁。东东生了副好皮囊，除了整日冷着张脸、不苟言笑外，倒也算高大帅气。

可东东和孙晓英，竟是那种难以启齿的关系。

叶莱在家里没有话语权，孙晓英把人带回来只搪塞一句“这是朋友家的儿子，刚到海东市，在家里借宿些日子”，便左一口东东右一口东东叫得亲热。

叶莱家是两居室，孙晓英就顺理成章地拉着那人住进了同一间屋子。男孩白天在家看电视玩手游，晚上就等着孙晓英做饭，活像个养在家里的小白脸儿。叶莱整日提心吊胆，生怕街坊邻居发现她妈养了个年纪小得都可以当儿子的男孩。

昨天晚上吃饭时，叶莱无意间换到新闻频道，看到本市抓铺的在逃通缉犯竟和东东长得一模一样。孙晓英立刻关掉电视，这顿饭在紧张的气氛中吃完，母亲的欲言又止，男孩意味深长的目光，让叶莱害怕极了。

叶莱不敢休息，穿戴整齐地躲在卧室，直到深夜十二点半左右，她听到隔壁屋有争吵的声音。叶莱趴在孙晓英的房门外偷听，母亲正在和男孩争吵。

艾笙沉浸在叶莱的讲述中，见后者突然停下来，下意识追问道：“他们在吵什么？”

“那个叫东东的男孩要离开海东市，孙晓英不让他走。”叶莱说到气处，已经直呼母亲的大名，“东东说我会出卖他，除非把我控制起来……”

叶莱害怕了，东东果然就是新闻里被警方通缉的杀人犯。

她偷溜出来，直奔最近的派出所。可无论如何孙晓英也是母亲，叶莱不想让她也一起坐牢，这才独自一人在路灯下从凌晨徘徊犹豫到天亮。

陈海峰看着眼前正值青春期的女孩，她所讲述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。母亲为了一己私欲，竟然敢把杀人犯藏起来。

但看她讲述时惊魂未定的神情，又不像是在编故事。如果叶莱所说属实，那杀人犯很可能已经控制住了孙晓英。事不宜迟，陈海峰二人立刻让叶莱带路。

2

西河胡同，低矮的四层楼房每层只有左右两户住家。赶上拆迁的缘故，已经搬走了不少人，顶层也只剩下叶莱一家。后者呼吸急促，畏惧地看着眼前的房门。

艾笙拍了拍女孩的肩膀，把人拉到身后。按照叶莱的说法，在平日里，上午孙晓英一般都会出去打牌或干活儿，此时应该只有东东一个人在家。

艾笙敲了半天无人应答，陈海峰破门而入后，三人发现东东已经不知去向。而孙晓英则倒在卧室床上，背上插着一把水果刀，血染红了床单被褥。

“妈！”叶莱发着抖跪在床前，拉着母亲冰冷僵硬的手失声痛哭。这么些年，说不恨是假的，但孙晓英终究是那个生养她的人。

陈海峰把屋子搜了一遍，再无他人，叶莱口中的逃犯东东也已不知去向。

“就是他杀的！这个狼心狗肺的杀人犯！”叶莱崩溃地抹了把脸，心有余悸道，“要不是我偷跑出去，恐怕也……”

刑侦队很快到达现场，梁栋阴沉着脸，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陈、艾二人。

艾笙顿时拉下小脸儿，“队长，我们不应该私下调查押运车的案子。”

“你们的确不该私下调查。”梁栋冷哼一声，板着脸不悦道，“你们应该在得到我的允许后，光明正大地查！咱们的刑警受了重伤，彻查是必须的！”

梁栋没有刻意掩盖声音，屋内的刑侦队员互相看看，暗自点头，队长就是霸气！

罗鸣摘下手套走过来，沉声道：“被害人死亡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，死于失血过多，头部有受到重击的痕迹，背上的刀是致命伤。刀柄上有三组指纹，分别是孙晓英、叶莱和一个陌生人的。”

陈海峰走到尸体旁，孙晓英的上衣卷起来了，袒露的小腹上有不少肉眼可见的针眼。罗鸣见他皱眉，立刻道：“那些应该是注射胰岛素留下的，我检查过被害人的药物，她有糖尿病。”

鉴证科已经采集完样本指纹等，从现场发现的大码鞋印和男士刮胡刀看，确实有男性曾住在叶莱家。

另外，住在楼下的老夫妻给警方提供了线索。旧楼隔音不好，加上老人睡眠轻，凌晨一点多他们隐约听到了女人的哭喊声，似乎在跟什么人争吵。

起初他们以为是母女俩在吵架，且哭声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就安静了，二人便没当回事儿。

“队长，”刑侦队的警员从门外走进来，扬了扬手中的笔录本道，“刚从胡同口的小卖部回来，老板说昨晚关门时确实看到叶莱匆匆忙忙地跑过去，时间大概在凌晨十二点四十。”

梁栋闻言点头，这就对上了。方才警方已经再次向叶莱确认过时间，后者很肯定自己离开时是十二点半左右，因为她记得路过小卖部时黄叔正在关店，而姓黄的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关门。

也就是说叶莱十二点半左右离开家去了派出所，而孙晓英在三个半小时后被害。

陈海峰沉思片刻，摸着下巴道：“目前来看，那个叫东东的男人嫌疑最大，至于叶莱……”

艾笙从门外走进来，打断陈海峰的话道：“叶莱的嫌疑可以排除了。”

罗鸣确定死亡时间后，她就去询问了等在警车里的女孩。虽然没有死亡时的不在场证明，但叶莱说自己在凌晨三点五十左右，去派出所附近的宾馆借用了厕所。

从时间上来看，她不管是用跑的还是骑车，都来不及赶回家杀人。另外，宾馆方面也证实了叶莱并没有撒谎。

按照叶莱的描述，警方做了一张电子人像，孙晓英口中的东东确实是本市在逃的通缉犯高胜东。而孙晓英背部凶器上的陌生指纹，也和他的完全吻合。

高胜东今年二十岁，半个月前因盗窃被发现，混乱中捅死了失主。警方一直没有高胜东的下落，没想到这人躲在家中足不出户，难怪连个提供线索的举报者都没有。

目前高胜东的嫌疑是最大的，警方担心他再次作案，调集了大量人手去搜查。

直到孙晓英被杀后的第二天傍晚，终于接到报案。居无定所的乞丐在离叶莱家两公里远的废弃烂尾楼里，发现了一具尸体。

最先赶到现场的警察确认了死者身份，就是通缉犯高胜东。

高胜东竟然死了！

解剖台上的尸体，蜷缩成了弓形，面目狰狞可怖，可想而知其死前必定十分痛苦。

罗鸣把尸检结果递过来，高胜东死亡已经将近二十八小时。也就是说，孙晓英在凌晨四点被害，而高胜东死在了同天的中午一点半左右。

他中了一种名为马钱子碱的毒，这种毒一般都用来制作鼠药。进入人体后，会破坏中枢神经，最后导致其窒息死亡。

案发现场尸体的旁边，还有些没吃完的外卖餐盒，里面同样查出了马钱子碱。而高胜东身上没有现金，衣服也脏兮兮的，警方怀疑他躲藏时从饭店附近的垃圾桶里捡剩饭充饥。店家原本是下药毒耗子，却意外毒死了高胜东。

另外，在案发现场隐蔽的角落里，搜查到了包裹在塑料袋里的、带有高胜东皮屑和孙晓英血迹的外套。

死人是不可能招供了，但有了证物，外加邻居提供的线索，只要再弄明白孙晓英和高胜东是怎么认识的，又为何要收留一个杀人犯，这件案子就可以结了。

3

孙晓英这边，连叶莱都不清楚母亲从哪儿带回来这么个男孩，警方只有把高胜东作为突破口调查。本来大家都没抱多少希望，却没想到真的查出了些东西。

满头稀疏白发的老太太坐在居民楼下乘凉，扇着把破扇子。陈海峰微微弯腰，凑近老人问道：“您认识高胜东？”

“东东啊，这孩子命苦哟！”老人牙掉了一半，咂巴咂巴嘴，眯起眼道。

这高胜东自小没妈，没几年，孩子爸出去打工，死在工地上再也没回来。高胜东是被他奶奶拉扯大的，俩人相依为命多年，直到三年前奶奶也病死了，高胜东就彻底成了孤儿。

“不过说来也奇怪，有个女人每年都来高家三五次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。东东他奶奶不待见那女人，没一会儿就冷着脸把人轰出来了。”老人“哼”了一声，摇扇子的手顿住，压低声音道，“我估摸着，那就是东东的亲妈。”

陈海峰心中一动，把手机递到老人面前，“您看看，是她吗？”

老人伸着脖子凑近了看，“哎呦”一声道：“是是，就是这女的！”

陈海峰和艾笙对视一眼，难道孙晓英和高胜东是母子？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，否则谁会收留杀人犯？

警方取了两位死者的毛发做对比，DNA的检验结果果然显示他们有血缘关系。也就是说高胜东杀的，是自己亲妈！

陈海峰这边儿进展顺利，眼看就要结案了，梁栋却得到了一条新线索。新闻播出后，警方接到了一通电话，报案人声称自己是送外卖的，昨天中午还去过高胜东藏身的那栋烂尾楼。

“他确定是高胜东点的？”陈海峰站在梁栋的办公室里，蹙眉道，“案发现场可没有发现手机。”

梁栋双手交叠，下意识敲着桌面，“从系统订单看，收货人是高先生，且没有详细地址，只备注了到达附近后电话联系。”

高胜东身为逃犯，谨慎小心是必然的，再说那破地方除了高胜东用来藏身外，也不可能还有其他人住了。

既然高胜东还有钱点外卖，又怎么可能去捡饭店外的残羹剩菜？还有他消失的手机，又是被谁拿走的？

陈海峰走到窗边，点燃一支烟，沉默片刻道：“看来我们要推翻之前的调查结果了。”

如果高胜东不是误食了毒药自杀，就很可能是与他相熟的人打包了下毒的饭菜送去，等高胜东毒发身亡后又拿走了他的手机。

“凶手杀高胜东，有可能是为了寻仇，还有一种可能……嫁祸！”

陈海峰思绪飞转，二人的死亡时间这么相近，假如没有送餐员的节外生枝，高胜东无疑就会被认定成弑母凶手，那么杀他的凶手会不会也杀了孙晓英？

最开始让警方先入为主地怀疑高胜东的，一来是他逃犯的身份，二来就是邻居和叶莱的说辞。但这前提是叶莱并不知道高胜东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，才会怀着戒备之心，把人当成了母亲包养的小白脸儿和逃犯。

换个思路，孙晓英大概是唯一肯藏匿高胜东且不会出卖他的人了。如果二人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和争执，高胜东没有理由杀了他最后的退路。

“看来我们要再去找叶莱谈一谈了。”梁栋蹙眉道。

4

母亲在家里被杀，小姑娘在短时间内没法在凶案现场待着。孙晓英这个人生活不检点，在海东市几乎没有亲戚，所以这两天都由警方掏钱，让叶莱住在市局附近的招待所。

陈海峰和艾笙敲门进去时，叶莱正靠坐在床上发呆。或许是母亲的死对她打击太大，叶莱这两天憔悴了不少，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。

“警官！”叶莱见是陈海峰二人，立刻站起来，双手攥紧衣角不安道，“抓到杀我妈妈的凶手了吗？”

陈海峰示意叶莱坐下，斟酌了一番措辞，缓声道：“高胜东已经死了，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，而且警方怀疑，是有人杀了他，你母亲的死很可能也是同一个人干的。”

叶莱不敢置信般捂住嘴巴，摇头道：“怎么可能？他是个杀人犯啊！”

艾笙揽住叶莱的肩膀，安抚地拍了拍肩膀，“他不光是个逃犯，他……还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。”

陈海峰把警方调查到的信息和DNA检验结果告诉叶莱，从时间上看，孙晓英生下高胜东时，已经和叶莱的父亲结婚了。

不知道叶莱的父亲在得知孩子不是自己的种后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原谅了妻子，而孙晓英又是怎么舍下了骨肉之情，把高胜东送到了他亲生父亲那里？

或许这其中有他们不知道的隐情，但从这些年孙晓英的行为看，她倒是没有隐瞒高胜东和自己的关系，以至于在高胜东出事后第一时间把儿子藏到了家中。

“他……他是我哥哥？”叶莱呼吸急促，震惊得跌坐在床上。母亲为什么不告诉自己？如果她早知道高胜东的身份，或许就不会去警察局报案。

“千真万确。”艾笙摸了摸叶莱柔软的头发，正色道，“所以你要好好想一想，是不是有什么忽略掉的细节没有告诉我们？”

“我……”叶莱低下头，不敢与二人对视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，“我其实撒谎了。”

叶莱当初的说法是，她从家里跑出来后直接去了派出所，并且在附近徘徊到天亮。

可事实是，叶莱并没有打算直接去报警，她凌晨十二点半从家逃跑后，先去找了和母亲有一腿的姘头——马珉。

马珉和孙晓英是打麻将认识的，俩人一个丧妻，一个守寡，一来二去就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儿。

从那以后，孙晓英就经常去马珉家过夜，后者偶尔也会来孙晓英这儿。大概是因为马珉没有孩子，每次都会给叶莱塞点儿零钱或者小吃。

“我当时很害怕，不知道该怎么办，马叔叔一直对我们很好，才想到向他求助。”叶莱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，眼神闪烁，不安道。

马珉住的地方离孙晓英家不远，叶莱大半夜把人敲醒，告诉他妈妈包养了一个小白脸儿，现在就在家里住着。

叶莱留了个心眼，她没有把高胜东是杀人犯的事说出去，毕竟当时叶莱的初衷只是把高胜东赶走，而不是把她妈也抓起来。

接下来，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叶莱所希望的，马珉在得知孙晓英背着他养男人后，立刻怒不可遏地跑上门质问。

艾笙倏然想起邻居半夜曾听到孙晓英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，立刻问道：“那时候是几点？”

叶莱怔了一下，努力回忆道：“大概是……一点多吧，我没有看时间，不过马叔叔住得不远，我一去一回差不多也就半个小时。”

果然，那对儿老夫妻听到动静的时间就是凌晨一点多。陈海峰暗自点头，继续道：“后来发生了什么？”

“当时我就躲在门外，马叔叔冲进去后他们发生了争执。高胜东把马叔叔给打了，没过多久他就气呼呼地离开了，我怕马叔叔把我供出去……就跑了。”叶莱瑟缩了一下，怯怯地道。

女孩还没有成年，遇上这种大事儿难免慌了神，她一直躲藏在楼下，直到马珉捂着鼻子匆忙离开。

至于叶莱为什么当时没有向警方交代马珉的存在，用她的话说，就是不想母亲死后还留下什么更加风流难听的传言。

只是凶手并不是她以为的人，高胜东也不只是杀人犯，叶莱崩溃地泪如雨下，“对不起……我是有私心！我不想当包养杀人犯的寡妇的女儿啊！”

“你第二次逃跑后，是直接去了派出所吗？几点钟到的？”陈海峰蹙眉，如果叶莱先去找了马珉，那她之前在时间上也撒了谎。

“凌晨两点。”叶莱毫不犹豫地点头，急切道，“警官，这次我真的没有再隐瞒任何东西了。”

从她家到派出所的距离来看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。但叶莱两点就到了派出所，孙晓英是四点的时候被杀，而那个时候她在附近的宾馆借用厕所，因此叶莱就不可能知道母亲被杀的线索了。

艾笙在笔录上记下重点，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完的，“既然你说自己在派出所门口待了整晚，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吗？”

叶莱闻言神色一暗，缓缓摇头道：“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，天亮之前我都没看到其他人。”

5

有了叶莱提供的新线索，警方把嫌疑锁定在了马珉身上。如果孙晓英跟他是那种关系，而高胜东又揍过他，那么马珉完全有充分的杀人动机。

梁栋亲自带队，加上陈海峰和艾笙等人，直奔马珉家。

那是栋三层的自建小楼，艾笙说马珉是包租公，租客数量也不少。

“你就是马珉？”陈海峰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人，身材消瘦，发际线很高，尖嘴猴腮的，看起来干瘦而阴郁。

马珉大概是看了新闻，知道孙晓英出事了。此时见警察找自己，登时脸色一变，推诿道：“这可不关我的事，我跟孙晓英连恋人都算不上。”

当天晚上马珉已经睡下了，是叶莱敲门把他吵醒的。原本马珉不想管孙晓英的私事儿，毕竟他们也只是睡并没有感情，更何况自己从没想着娶她过门。

但是叶莱说她妈妈要把这些年从他身上得来的一笔巨款，都给这个小白脸儿花干净，与其这样还不如让马珉娶了她妈，晚年好歹还有个着落。

马珉一听钱两眼放光，跟着叶莱就去了。结果小丫头说害怕，死活不肯上去，而自己抱着兴师问罪的心上门却被揍了一拳。如果不是孙晓英拦着，这张脸恐怕早就开花了。

“当时你知不知道高胜东是杀人犯？”陈海峰问道。

马珉使劲摇头，消瘦的颧骨高高凸起，瞪着眼道：“别开玩笑了警官，我要是知道，哪还敢找上门去啊！”

梁栋冷着脸道：“态度端正点儿！你是什么时候从孙晓英家离开的？高胜东为什么放你走？”

“我进去也就不到二十分钟吧，大概是一点二十左右就走了。”马珉喉结滑动，颇有些难为情道，“还不是事后那点儿脱光了的情话，我以前就知道孙晓英还有个儿子。高胜东要杀了我，孙晓英就拦着他，说这是她儿子不是什么小白脸儿，让我不要说出去。”

陈海峰挥手打断马珉的话，问道：“你等会儿，关于她儿子，孙晓英是怎么跟你说的？”

孙晓英的风流史说起来烂俗又狗血，结婚没多久就背着因工作原因分隔两地的丈夫，怀上了别人的孩子。

直到孩子生出来，孙晓英的丈夫才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。孙晓英年轻漂亮，又苦苦哀求，这才没有被赶出家门，但孩子是必须要送走了。

早些年孙晓英一直瞒着丈夫偷偷地去看儿子，后来成了寡妇，就去得肆无忌惮了。只是孩子已经懂事儿了，并不怎么和孙晓英亲。

“知道那是她儿子我就放心了，因此很快就回去了。”马珉摊了摊手掌，撇嘴道，“警官，人家收留自己的儿子，我能有什么不满？”

陈海峰眯了眯眼，这马珉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在叶莱口中这人是个不错的叔辈，而此时再看却是个急于撇清自己、丝毫没有对孙晓英的死感到悲伤的自私鬼。

“你怎么看？”梁栋把手搭在自建楼的护栏上，瞥了眼身后的屋子，“这个马珉有没有问题？”

陈海峰沉吟片刻，摸着下巴道：“咱们并没有对外公开孙晓英和高胜东是母子关系，连她女儿叶莱都不知道，马珉却一上来就说破了，很可能真的是孙晓英告诉他的。”

如果马珉知道高胜东的身份，那么就像他自己所说的，没有杀二人的理由。反之如果马珉不知道，那他就成了最有嫌疑的人。

马珉的自建屋人员复杂，周围环境也十分混乱。二人站在楼上说话的工夫，就见几个小青年勾肩搭背地从楼下走过去，大概是喝多了酒，步伐不稳、摇摇晃晃的。

陈海峰盯着他们的背影，突然神色骤变。他想起了一件事，当时和艾笙去派出所查卡车司机时，民警曾跟他们说过，案发当天的凌晨两点半左右，带回来几个喝多了酒、滋事打架的醉汉。

既然叶莱两点就到了派出所门口，怎么可能没有看到这些闹哄哄的人呢？而她却说直到天亮前，都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外面。

除非……陈海峰眉头微蹙，修长的手指贴近薄唇，吸了口烟，“如果只从杀人动机上看，其实还有一个人很可疑——叶莱。”

6

报案人叶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，被害人又是她母亲，加上高胜东逃犯的身份，故而警方从未怀疑过叶莱。

如果没有那个外卖送餐员，警方就会根据现场发现的凶器以及高胜东的身份，把他当成凶手结案。

紧接着叶莱又坦白了一段没有提及的真相，让警方再次有了新的调查怀疑对象。如果不是马珉早知道高胜东的身份，恐怕现在还无法洗脱嫌疑。

现在回头去想，这两个人就像是被抛出来挡枪口的。而叶莱，从头到尾，都是她在影响着调查方向。

“但是孙晓英被杀时，叶莱还在派出所附近的宾馆。”梁栋绷着脸原地踱步，深吸了口气，自言自语道，“如果凶手是高胜东的仇家，孙晓英为了保护儿子被杀，高胜东趁机逃跑……不对。”

高胜东是被毒死的，他一个逃犯戒备心肯定很强，如果不是熟悉的人送来的饭菜，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吃下去？

反之假设叶莱是凶手，她既有杀二人的动机，又有能力给高胜东下毒。

“如果有什么方法能扰乱法医的尸检结果，把孙晓英的死亡时间往后推迟，那么叶莱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假的。”陈海峰摩擦着下巴，做了个大胆的假设。

毕竟两点到四点之间，谁也没法证明她一直都在派出所门口，更何况叶莱在的话，又怎么会没注意到那些醉汉？

梁栋微微颔首，算是同意了陈海峰的观点，挑眉道：“如果是这样，这小姑娘未免有些可怕啊，从头到尾都在演戏，还把咱们骗得团团转。”

陈海峰掐灭烟头道：“现在我们要弄清楚的是，叶莱到底知不知道姓高的是她哥哥，又是怎么当着高胜东的面儿杀了他们母亲，还把人骗去了烂尾楼，又或者……是二人合伙杀的。”

“还有那个不在场证明。”梁栋目光一凝，正色道，“不论如何，咱们先把人控制起来。”

此时叶莱本该还在市局旁边的宾馆，然而警方赶到时人已经不知去向。从监控上看，叶莱二十分钟前就离开了，她跑了！

陈海峰让宾馆调出了昨天中午，也就是高胜东被毒杀前后两个小时的监控，叶莱果然在中午十二点多离开过，直到下午两点半才回到宾馆。

“叶莱年纪小，想离开海东市肯定会选择乘坐交通工具，往各大车站派人！”梁栋快速下达命令，指挥道，“包括叶莱在学校要好的同学，也联系一下。”

艾笙见陈海峰往外走，立刻跟上去道：“咱们去哪儿？”

“咱们？”陈海峰歪着头看了眼艾笙，摸了摸她缠着绷带的脑袋道，“你回去好好休息。”

“只是擦伤和轻微的脑震荡，我可不想搞特殊化。”艾笙吐了吐舌头，脸色一正道，“叶莱是个聪明的小姑娘，这附近的车站她肯定不会去。高铁和火车站又要身份证取票，我觉得她会选择相对远一些的长途汽车站。”

巧了，陈海峰也是这么想的。他拉开车门，叹了口气道：“上来吧，不许做剧烈运动，如果发现了叶莱我去追。”

离市局三十公里外有个长途汽车站，因为是早些年建成的，设施建筑都有些老化。但是线路比较全，一般逢年过节或者休假回家的打工者都爱来这里。

“这么多人……”艾笙站在汽车站外，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，苦着脸道，“看得眼晕，哪里分得出来谁是叶莱！”

陈海峰摸了摸下巴，看着大厅滚动班次的大屏幕，“我要是她，就越快离开海东市越好，马上要发车的只有两辆，咱们一人一辆。”

“小艾！”陈海峰拉住艾笙的小臂，正色道，“你的身体要紧，千万别冲动，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。”

艾笙感受到陈海峰掌心的温度，脸一红，低声道：“放心吧。”

陈海峰去的是离候车大厅较远的大巴，从海东市出发，到离这里不远的五方市。此时大巴上已经坐满了人，假如他再晚去五分钟，车就开走了。

“都坐好别动，警察抽检。”陈海峰亮出证件，让司机关好门，一排排地挨个儿看去。

没有，没有……没有叶莱，陈海峰失望地转身时，倏然发现有一个座位是空着的。

“这里一直没人坐吗？”他问检票员道。

“有人买了票，但是没上来。”检票员大概以为自己车上藏了什么犯罪分子，唯唯诺诺道。

陈海峰若有所思地走下车，隔壁的大巴刚进站，正在往下卸行李。陈海峰看着车下方的行李仓，眉头轻蹙，犹疑地打开了身后的行李仓。

随着阳光照进去，大堆大堆的行李中，蹲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，正是叶莱！

7

市局审讯室内，艾笙坐在女孩对面，陈海峰关上门，把记录本重重砸在桌面上。

“老实交代吧，”艾笙对于己方被叶莱欺骗的事还很气恼，面无表情道，“孙晓英和高胜东，是不是你杀的？”

叶莱低着头，垂下睫毛，周身散发着阴郁的气场，咬牙道：“不是。”

“不是，你为什么要跑？”陈海峰步步紧逼，盯着叶莱双眼。他虽然年轻，但经手过不少大案，更经历过生死，认真起来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
叶莱下意识避开陈海峰的目光，小声嗫嚅道：“我只是……只是想离开这个城市。”

审讯室内用的冷光源，把叶莱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照得更加苍白。

“藏在行李仓里离开？”陈海峰冷笑一声，挑眉道，“那我再问你，你说自己凌晨两点就到了派出所，除了不到四点的时候去了趟宾馆的厕所，期间还有没有离开过？”

叶莱呼吸有些凌乱，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。她不知道陈海峰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，只好犹疑地略一点头。

“那就奇怪了，”陈海峰眯了眯眼睛，微微侧头道，“怎么派出所的民警说，凌晨两点多押回来过几个醉鬼，你应该看见了啊。

“另外还有，我们查了高胜东的手机通话记录，他临死前的一个多小时曾接过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。打电话的人很聪明，知道用公共电话联系，但很不凑巧的是，她使用的这个电话亭附近，刚好有一个监控摄像头！”

警方确实通过号码定位到了电话亭，就在叶莱住的宾馆附近，但可惜的是周围的设施老化，监控损坏并没有拍到人。陈海峰这么说，只是为了诈一下叶莱。

他猛地拍向桌面，叶莱吓得一哆嗦，面色急转直下。

从她逃跑的时候起，就已经撇不清关系了，更何况杀人是她临时起意，只要时间充足警方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。

“那个女人……她根本就不配当一个母亲。”叶莱倏然冷笑出声，抬起头时，眼中满是哀伤。

作为孙晓英失去丈夫后的独女，叶莱从没有得到过应有的照顾和重视。母亲自她小时候起，就做着不三不四的兼职，和男人们纠缠不清。

尤其是她认识马珉后，更是经常厮混在一起。早些年还好，母女俩的生活得到了一些改善，随着叶莱发育成熟，马珉开始对女孩动手动脚。而孙晓英即便看在眼里，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提醒两句。

叶莱原本想着再忍一年，自己就可以考到外地去念大学了，即便是贷款念书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
“可她竟然把他带回来了！”叶莱双眼猩红，咬牙切齿道。

一开始叶莱还以为高胜东是母亲包养的小白脸儿，因此即使孙晓英对男孩千般好，她也只是鄙夷而已。直到那天在新闻上看到通缉犯的画像，叶莱晚上听墙角时，才发现了高胜东的真实身份。

“姓高的要离开，孙晓英哀求他不要走。”叶莱攥紧拳头，死死捏住衣角，呼吸声格外沉重，“她说……把我也关在家里……高胜东是她儿子，我难道就不是吗？”

叶莱感到愤怒而屈辱，母亲对哥哥掏心掏肺地好，她却像是捡来的野孩子，从小没有得到过半分母爱。

接下来，事情的发展就对上了，叶莱去找了马珉。在凌晨一点左右，带着后者返回家中。

和母亲相比，这个对她有不轨想法的男人同样令人厌恶。叶莱原本以为高胜东会杀了马珉，然后她顺势报警，没想到后者竟然很快就离开了。

叶莱此时心中只有恨意，她重新回到家，假装之前是跑出去偷玩，然后告诉满腹怀疑的母亲和哥哥，自己在路上碰到了马珉，后者正要去警局报案。

叶莱倏然大笑起来，目光不屑道：“我告诉他们，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高胜东是我哥哥。如果出卖了他们，以后同样没有好日子过。这两个白痴，竟然真的相信了，高胜东也乖乖地跟着我去了烂尾楼。”

8

安顿好高胜东，凌晨两点时她再次返回家中，敲昏了母亲孙晓英。叶莱往母亲的静脉注射了二十多次冰水混合物，导致孙晓英的身体进入了低温休眠。

刀子插入后背时，叶莱故意没有拔出来，更加降低了血液流失的速度。而受到冰水阻碍的血液循环，也影响了肝脏的温度和法医的尸检结果。

换句话来说，孙晓英实际上死于凌晨两点多，尸检结果却是四点才毙命。警方检测出的死亡时间，被推迟了将近两个小时。

罗鸣之所以没有注意到孙晓英身上的针孔，是因为叶莱专门找了母亲平常打胰岛素的小腹下手。她每次注射时，都不拔出针头直接更换针筒，因此不会有很多针眼。

叶莱没有看到派出所民警抓回来的那几个醉鬼，因为凌晨两点正是她在家作案的时候。如此一来，她的不在场证明就作废了。

陈海峰和艾笙对视一眼，这下算是弄清楚了叶莱的杀人手法，并且她承认自己念的是高职护校，所以懂这么多医学知识。

孙晓英死后，叶莱紧接着跑到烂尾楼，告诉高胜东回家后看到母亲被杀了，她怀疑是马珉干的，现在就去报警，让高胜东一定藏好了等自己回来。

这番折腾下来，叶莱到派出所外的真正时间，是凌晨三点多。等到她计算的母亲的死亡时间差不多到了时，叶莱故意出现在宾馆，制造了不在场证明。

或许高胜东没想到他妹妹也敢杀人，并且杀了自己的母亲。又或许是叶莱实在太会演戏了，她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现在只剩下高胜东这个亲人了，发誓要保护好哥哥。

总之相信了叶莱的高胜东，不只听话地藏在烂尾楼里，还吃下了带毒的饭菜。

当天中午，叶莱按照原计划准备毒杀高胜东。当她用公共电话联系后者时，高胜东告诉妹妹自己等不及先叫了外卖。叶莱大惊，忙让高胜东取消，然而订单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。

匆忙间叶莱打包了几份饭菜，提前下好毒，紧赶慢赶地直奔烂尾楼。幸好她到时外卖还没送到，叶莱哄骗着高胜东把饭菜吃掉，等后者毒发身亡时，送餐员才姗姗来迟。

叶莱没有接电话，直接关了手机，送餐员找不到具体位置就离开了。事后叶莱搜走了高胜东的手机和零钱，伪造成他走投无路捡剩饭中毒的样子。又把杀完孙晓英就准备好的、沾了血的外套留在现场，才迅速离开。

实际上第二次被问话的时候，叶莱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，只是她没料到马珉这么快就洗脱了嫌疑，才会在车站被抓个正着。

“这么做值得吗？你才多大，现在赔上的可是一辈子。”陈海峰打量眼前的少女，她很聪明，如果不是因为杀人，一定会有个光明美好的前途。

“我恨……”叶莱双眼猩红，咬牙切齿道，“同样是她的孩子，为什么杀人犯高胜东就是个宝，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的我却依旧是根草？！”

罪犯承认了自己杀人的行径，叶莱很快被关了起来，等待她的就是法院的最终审判。

一周后，程实终于从重症监护室醒来，市局刑侦队的队员们纷纷排队去探望。艾笙从医院走出来，迎面碰上消失了一天的陈海峰。

艾笙眨眨眼，把人拉到树荫底下，“你去哪儿了？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。”

“去证实一件事。”陈海峰从手包里拿出一份文件，递给艾笙道，“我一直很好奇，孙晓英这么对叶莱，真的只是因为重男轻女吗？”

艾笙翻开文件，只见第一页写着“DNA亲子鉴定结论书”，她看到最后震惊道：“叶莱和孙晓英没有血缘关系？”

陈海峰叹了口气，点头道：“大概是叶莱的父亲报复妻子出轨的行为，也生了个私生女吧。”

所以这些年，孙晓英都是在给别的女人养孩子，难怪她对叶莱没有什么感情，反而对高胜东掏心掏肺了。

艾笙沉默片刻，合上文件道：“这件事……要告诉叶莱吗？”

陈海峰提起裤脚蹲在马路边，点燃支烟深吸一口，缓缓点头。

最起码，孙晓英没有在丈夫早逝后抛弃叶莱，还把她养大成人。而叶莱，却是真正杀了养育自己的名义上的母亲。

与其生活在永无宁日的仇恨中，不如让她在犯罪的愧疚中改过自新。

有时候，掩埋真相并不能解决问题，反而会滋生出仇恨的种子，酿成大祸。